橙子游戏
在如今这个3A游戏遍地的时代，一款横空出世，并且看似普通又无聊的RPG却打败了一众大作，获得了PC Gamer 2019年度最佳游戏，与其他大大小小的数十个奖项，它就是《极乐迪斯科》。从这个游戏名称，相信大家都很难立即了解这款游戏到底在玩什么。如果用一些我们熟悉的游戏来类比，那么这是一款复古风格、回归传统的美式角色扮演游戏，就像记忆中经典的「柏德之门」，更像以哲学思考打造奇幻世界的「异域镇魂曲」。
不过，《极乐迪斯科》致敬传统却又大胆的颠覆正统。他的架空世界不是中古世纪、也非奇幻世界，而是非常像我们现实世界某个角落的衰败城市，只是用蒸汽朋克风格包装其外观。他的哲学思考、游戏阵营并非完全虚构，而是模拟嘲讽现实中的各种政治主义。游戏里我们所做的选择，会让人感觉呼应我们在真实政治中可能做出的选择。如果说「异域镇魂曲」当年用一个非常有深度的剧情与世界观，打造出像是艺术作品般的 RPG ，那么《极乐迪斯科》本身就是一个艺术作品，只是用 RPG 的游戏形式包装。事实上，研究《极乐迪斯科》的开发历程，就会发现原来开发者确实是先写了一本小说，才决定把里面的思考用游戏重新表现。
《极乐迪斯科》虽然是文字量非常庞大的 RPG 游戏，但《极乐迪斯科》不走练级寻宝路线，甚至就算完全不升级（或乱升级）也可以过关；更没有什么迷宫，完全不需要打怪战斗；游戏过程不需要攻略，最好不要看攻略，才能更直接地享受游戏自由奔放的乐趣；也不走开放世界，地图就局限在一个城市之中。然而，游戏过程，完全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很小，我一直到最后一刻才惊觉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在一个城市中当侦探办案。
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极乐迪斯科》走的是「开放心灵」的探索路线。虽然没有联机寻宝，但与自己对话、与人物对话的过程中，就像战斗一样充满挑战与变化。虽然没有迷宫，但主角内心世界的扑朔迷离，和迷宫寻宝一样有意思，还更有剧情。虽然不是开放世界，但游戏牵涉的历史、意识形态，足以让玩家建构起庞大的世界观。要完成一轮《极乐迪斯科》，也是需要起码 20 多个小时的时间，但这段游戏时间里，每一步都有故事、每一次对话都能推动剧情，让我可以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体验一个内涵很庞大的游戏。接下来，让我会在尽量不剧透的情况下，来好好聊一聊这款作品。
在《极乐迪斯科》中，完全没有传统游戏的战斗。游戏主角是一名失忆的警探，我们必须在游戏过程中侦办一件杀人案，并确认自己是谁。也因为如此，并不需要打BOSS，也不需要拯救世界，整个办案过程都以对话为主。甚至游戏中最大的几场冲突战斗，也是在对话中解决。不过，《极乐迪斯科》很好的示范了：对话本身就可以是战斗系统。
「对话就是战斗系统」，不只是说这款游戏的对话有多精彩刺激。更是字面上所代表的意思，这款游戏的对话系统本身融合了 RPG 战斗的游戏性。在传统的 RPG 战斗系统当中，你的敌人会使出各种武器、魔法、策略攻击，而你必须反击或防御。在《极乐迪斯科》中，敌人就是各个想要隐藏案件真相的角色，他们的攻击就是对话中的各种挑衅与欺骗。
而身为侦探的主角，必须在对话中利用有效的「对话攻击与防御」，破解他们的防卫、找出他们的弱点、阻挡他们的攻击，打破他们的心防，才能说服他们说出案件的关键线索。但是反过来说，主角也有可能在对话中，被其他角色的对话攻击，造成心灵创伤，或是瓦解自己的信心，被其他角色牵着鼻子走。
传统桌游的战斗系统，会有各种掷骰的判定，例如我的攻击力 6 ，对方防御力 12 ，那么我必须掷出点数超过 6 以上的骰子（假设一次掷两颗骰子），才能顺利通过判定，也就是有 50% 的成功几率。这是美式 RPG 有趣的战斗系统特色，带着各种机运与策略。而在《极乐迪斯科》中，许多关键的对话，就需要经过类似上述过程的掷骰判定。当我想要用「感动」的方式说服对方，就要看我的同理心技能点数有多少，对方目前的心防状态点数有多少，然后我要掷骰判定，才能完成一次有效的对话攻击。
此外，传统 RPG 除了单纯的攻击防御外，也讲求相生相克、属性弱点等战斗策略，例如面对坚硬的盔甲，可能刺击型的武器攻击效果更好。或是面对一组敌人队伍，我要如何布阵，如何选择攻击顺序，才能更有效率地克敌制胜。在 《极乐迪斯科》中，把这种传统意义上的战斗策略，用在对话系统上，有时候我要先讲反话激怒对方，或是先同理对方的感受，或是先讲出某些证据震慑对方，逐步瓦解对方的防卫，最后我才能选择破解案情的询问，提升对话攻击成功的几率，获得案件的线索。
在这款游戏中，对话选项不是像「行尸走肉」、「奇异人生」之类的游戏那样用来看故事的，不是要我们每个都点点看，像是翻书一样去看所有对话内容。如果这么做反而可能会引发冲突，会让自己陷入情绪陷阱。游戏中甚至有些角色会反讽你为什么像是玩游戏一样要把所有对话都点一次。对话，就是我们的武器、魔法、攻击、防卫招式，并且需要「对话策略」。我们在对每一个角色侦查案情的过程，就是一个战斗攻防的过程，选择有效的对话、思考有效的策略，辅助自己装备的技能，这就让 《极乐迪斯科》的对话系统，确实具有战斗系统的游戏性。
而且，前面所说的对话机制，其实只讲到这款游戏对话系统的一半特色。另外一半特色，是这款游戏中有大量的对话都是「内心戏」。不是跟哪个角色进行对话，而是跟自己内心中的天使、魔鬼、感觉、思想等等，进行对话。在游戏进行的过程中，像是自己走在路上时会忽然触景伤情，像是自己和某个角色对话到一半时会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绪，这时候， 《极乐迪斯科》的对话系统就会忽然「插话」，你必须先解决掉这些意外的思绪，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这就像传统游戏中，你正准备前往迷宫深处寻找宝藏的路上，会跳出各种阻碍你的敌人、或是意外获得的附加奖励一样。这款游戏的打怪，打得主要是自己内心的怪物。这款游戏的寻宝，寻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意识、记忆和情感。同样地，这些精彩的内心戏对话，不单纯是用看故事的方式呈现，而是有游戏机制的搭配，让过程中兼顾了艺术性与游戏性。
怎么说呢？这就要提到 此作的「技能」、「思维」系统，前面提到这款游戏其实怎么升级都可以过关，在技能、思维的设定上可以非常自由，那是因为这款游戏体现了角色扮演的一个关键：「技能」、「思维」不是决定你有多强，而是决定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举几个技能的例子，有些技能会让你特别的博学多闻，有些技能会让你善于骗人，有些技能会让你对艺术很有感觉，有些技能会让你五官特别敏锐。这些技能，在游戏过程中代表主角的「个性」，会在你的探索、对话过程中，自动转变成和你对话的角色，参与到你的游戏过程中 ，并且决定你可以想到什么、看到什么、说出什么。
例如一个敏锐的人，走在路上就会对各种环境细节深入观察，透过自己跟自己的对话，发现环境中隐藏的线索，到时候就可以用在侦查过程中。但是一个太过敏锐的人，和其他角色针锋相对时，对话选项可能会出现一些看出对方情感弱点的选项，但真正的问题是，我们要选择这项对话吗？刺激对方是好事吗？让对方感情受伤是好的选择吗？甚至有时候一个太过敏锐的人，会把其他角色的对话看成是对自己的嘲讽，让自己感觉心里受伤，于是对话选项开始导向自怜自艾的处境。
这就是《极乐迪斯科》把技能变成个性，并融入对话系统中，所创造的非常有启发的艺术性。没有什么最强的技能，一个技能变得太强，就像某种性格太过强势时，有优点，但也同时伴随缺点。并且在《极乐迪斯科》宛如战斗过程的对话系统中，把这种「个性对人的影响」，非常深刻的体现出来，我的技能（个性），会导致我总是往某一方面去想，会导致我局限在某些类型的选择上，甚至会不知不觉导引我走向激烈冲突，甚至自我毁灭的方向。
不过，《极乐迪斯科》游戏设计得比我们想得更深刻，他没有止步在前述的技能影响个性、个性影响对话选择上。而是往前又走了一步，这一步是：但身为人，我们还是可以决定不对个性屈服，做出其他选择。
主角的各种技能（个性），会在对话中不断自动跳出（通过系统的掷骰判定），提供给我们各种选择。从容的个性会引诱我们要故作镇定，敏感的个性会引诱我们变得伤心难过，坚强的个性会引诱我们制造冲突，容易上瘾的个性会引诱我们借酒浇愁。但游戏中，总会有一种选择，会有一条路，是可以避开这些个性的干扰，选择一条不一样的道路。有时候，我们要让个性引领我们，创造一些特别的瞬间。但有时候全部让个性引领我们，常常都会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这款游戏更富哲理的一点，就是你可以辨识出这些个性决定我们人生的瞬间吗？ 你是会臣服于个性，让自己变成一个天生就是怎么样的人吗？还是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让个性成为助手而非主导者，让自己决定真正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就像这款游戏的一开始，主角处在一个完全失忆的状态，并且似乎可以感觉到主角前一段时间度过非常悲惨的人生，是一个大家都不喜欢的人。但游戏的过程，我们可以重新做决定，可以帮助自己走出阴霾、建立自信。或者让自己自由放纵、重新享受人生。从这一刻开始，我们不只是要找回自己，我们就算无法抛开过去，但也可以重新成为一个自己想要的人。
《极乐迪斯科》还用了一个方法，让前述的心灵对话系统更加地真实且完满，那就是这款游戏「不容易死亡」。虽然有体力、士气这样的设定，有时候士气耗尽，确实角色会决定「放弃人生」，这是游戏中「死亡」的另一种方式。但你也很快就会发现，要补充体力、士气的药剂，获取并不难，而且真正会大量伤害体力、士气的情况也不常见。
这代表什么意思呢？因为《极乐迪斯科》所有的战斗、剧情过程都是在对话中完成，对话中有各种选项，有各种掷骰判定，但每一项都是「失败了也没关系」！你可以接受自己的失误、失败，只要用接下来其他的对话选择来想办法弥补就好。甚至有时候，某一个对话选项在掷骰判定中失败了，例如我想用知识证据说服，结果失败了，反而会开启另外一种用同理心感动他的选择，说不定这样做的效果还更好！这样的游戏过程，就像人生一样难以捉摸，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的个性一样无法预知后果，有时候失败反而带来更好的结果，有时候我做出的选择结果和我所想的不同，有时候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墙也有绕一条路的选择。
《极乐迪斯科》的侦探案件本身，其实并没有多离奇。但这款游戏最离奇的地方，则是在主角与每一个角色的心灵秘密，尤其是主角可以变成一个怎么样的人，脑袋中有多少奇妙的想法，我们又如何在这些想法中权衡折中。任何选择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失败，只是会让你变成不一样的人。在《极乐迪斯科》中，你可以重新坚守信念，但你也可以抛开所有身分享受欢乐，而你会真实的看到这样的自己的每一个转变。
而这样一个充满对话、充满内心戏、充满艺术与哲理的游戏系统，架构在一个非常相得益彰的魔幻又真实的世界观之上。《极乐迪斯科》这款游戏虽然是架空世界，但是游戏的历史背景是一个共产革命失败，被资本帝国的外国势力入侵，像是一个殖民地一样的城市。在游戏里，有人倾向资本主义的美好，有人恐惧革命时的破坏，有人却看到资本帝国的掠夺，种族主义的压迫，想要重新夺回工人阶级的权利。
游戏里有各种意识形态的阵营，类比着我们真实世界中的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法西斯思想、民主自由思想等等，但都有一定程度的嘲讽，而我们在游戏中，会接触这些思维，甚至会选择自己的阵营。虽然这些思维可能对游戏本身的进展不一定有关键的影响，但却让这款虽然侦探故事本身其实很平凡的游戏，在心灵的探索上，充满哲学、社会学的各种辩证。
玩过游戏后，我去查询了这款游戏的开发背景，来自由前苏联解体后的爱沙尼亚游戏团队，游戏主创者原本是写了一本充满上述哲理辩证的小说，后来才决定用游戏的形式，重新辩证这些思想内容，而成就了《极乐迪斯科》这款不平凡的新世纪哲学 RPG 。
